人生宛如走馬燈-母親的故事
104學年度第一期樂齡大學:初階金華班學員
任翠麗
一、童年往事-從雙溪到平溪
1930年農曆11月(國曆1931年1月),我出生在以溪水清澈聞名,台北近郊的後山桃花源-台北縣「雙溪鄉」柑腳。柑腳舊稱「柑腳城」,曾因煤礦而繁榮,如今繁華褪去,聚落冷清。日本時代,阿公在當地開了唯一的雜貨店,住家左前方有一間大廟,不遠處有派出所。阿公、阿嬷只生了阿姑一個女兒,領養了同樣姓何人家的兒子,就是我的父親。母親是童養媳,每天從早忙到晚,做豆腐、上山撿木材、洗衣煮飯等,家中所有工作,全都落在她一個人身上,阿姑只負責看雜貨店。
童年的印象,父親都在外地工作很少回家,只要看到他,就是喝得醉醺醺。尚未上學的我,每天和阿娥表姊玩。後來阿姑生了小表弟,為了爭著背他,我和表姊打架,很兇的扯破她的衣襟。農曆過年,我和表姊都穿上紅色的長袍,在廟前廣場玩。六歲那一年,阿公、阿嬷相繼去世,阿姑掌管家中一切,姑丈遊手好閒喜歡賭博,家中經濟每況愈下,父親去向不明,母親只好帶了我和妹妹,到台北縣「平溪鄉」另謀出路。
不識字的母親,在台陽礦業「菁桐坑」礦場工作,她每天早上乾乾淨淨的出門,傍晚全身髒兮兮的回家。母親出門賺錢,所有的家事,都是我在做。七歲那年,收到學校入學通知,母親不讓我上學,要我留在家中做事,並照顧小我三歲的妹妹。我一直吵著要去唸書,隔年(1939年),母親才讓我進平溪小學。日本人要每戶出一個人頭,參加防空演習,母親為了上班,要我代替她去,和一群大人一起躲警報,讓我印象深刻。
日據時期,菁桐坑住了許多日本監督,他們住較大的日本宿舍,我家住的是一長排平房的工寮。當時,米、肉、魚都不能自由買賣,一切都用配給,豬肉每月每人只配給三兩。住家門前空地,我們種一些青菜自己吃。母親礦場另外配給的米,吃不完的,我拿去和別人換山老鼠、果子狸,來補充肉食。小學時代,每天打赤腳上學,冬季寒流來時,腳底凍得像針在刺般的痛,回想起來記憶猶新。放暑假,我回「雙溪」幫人採茶賺錢,有時和表姊去溪裡撈溪蝦,回阿姑家煮一大碗公,小孩子都吃得很高興。
1942年,年僅十二歲的我,聽大人說去買「野物」(黑市貨)來賣很好賺。放學後,我隨大人坐火車去宜蘭「二結」,晚上到田間向農民買蔥、高麗菜、白菜;有時會去「澳底」,半夜向漁民買剛捕撈回來的魚穫,清晨時分到火車站排隊,坐早班車趕回菁桐坑,賣給日本婦人。成本一斤2錢可以賣2角,要是被日本警察抓到,不僅沒收東西,還要被修理一番。那時候,我幫家裡存了不少錢。十三歲那年,我不幸染上霍亂,村裡的人染上此病,九成的人都活不了。我每天上吐下瀉,病得奄奄一息,頭髮幾乎快掉光,經常看病吃藥,經過一段日子的休養,積蓄差不多也花光,才撿回這條命。
二、青春夢
1945年,我小學畢業,日本戰敗台灣光復,在街上看到台灣人痛毆日本人,讓我於心不忍。母親同事阿金伯,很中意我做他家媳婦,但看到母親每天下班,全身都黑黑髒髒的,我不想一直待在礦區。
1946年,鄰居有位大姊嫁去基隆,介紹我去基隆港務局王秘書家幫傭。王太太是50多歲的蘇州人,說起話來輕聲細語,中等身材、皮膚白淨,穿著改良式旗袍,看起來氣質高雅。剛開始,王太太交代我的話,我半聽半猜的。晚上去唸國語識字班後,和他們溝通就沒問題。王家獨子跑遠洋商船,許久回來一次,每當他回來,就約朋友來家裡打牌,我煮點心給他們吃,牌局散後收拾桌面,他們留不少錢犒賞我,是我最高興的事。
1948年春,有一天,我帶著鄰居大姊的女兒去逛街,有位男人一直跟在我後面。跟了一陣子,他自我介紹,在水產公司上班,問我家住哪裡,想和我做朋友。平常,他和我互相通信,漁船出海回港時,他就約我逛街、看電影。在王家煮飯時,住在對門日本宿舍,大陸來的幾位單身漢,總在窗外一直叫著我的名字,已有男友交往中,對於他們的呼喚,我就充耳不聞。同年秋天,我和男友在基隆結婚,只簡單請了他幾位同鄉。婚後,我離開王家沒有工作,我們租區長伯的房子,住在「牛稠港」的山上。
三、結婚後生活-在香港
1949年,先生受雇於香港的水產公司,幾位船員的太太,提議去香港找先生,我幫忙辦理證件、出境手續,田土嫂已大腹便便,我們勸她不要出門,她卻執意要去。盛京輪剛要啟航,她開始陣痛,船上的人找來助產士,在船上接生,後來她和嬰兒一直待在船長室,船上的人募集一些錢當賀儀,這是往香港途中的一段插曲。到香港後,同去的船員太太都住在「九龍」,只有我們租房子,住在「跑馬地」的木屋區(類似貧民區)。房東是山東人,房東太太是香港人,她告訴我:「和先生回山東鄉下,村裡的人都跑來看她,叫她香港小姐。家鄉大老婆下田去工作,看她長得秀氣,沒讓她做粗活,只教她包水餃、做麵食。」
每隔半個月,先生的遠洋漁船出海回來,都帶回一些新鮮的魚,除了少數自己吃,大部分送給房東太太包水餃。沒出海的時候,先生和鄰居打麻將,我就在旁邊學。牌友除了房東,還有住對面的廣東人汪先生,以及住隔壁,從廣東逃難來香港的楊先生。阿源哥是台灣人,在日本做生意,上海人的阿源嫂很會打扮,他們家境富裕,住在港口邊的樓房。有時候,她約我去逛百貨公司,一次買了好幾套套裝,並搭配帽子、鞋子,她會大方的買衣服送給我。
1950年,長女在伊麗莎白醫院出生。先生出海時,我和鄰居打麻將,把她放在旁邊,既不吵也不鬧,是個很乖的嬰孩。平日除了帶小孩,有時我去看場電影;搭渡輪去九龍,找一起來香港的太太們聊天;或坐電車去阿源嫂家玩,日子過得蠻愜意。住在香港的這兩年中,是我一生中最享受的日子。
四、從香港回台灣
1951年,先生要去北婆羅洲行船一年,我獨自帶著長女先回台灣。回到基隆,暫時住在區長伯家。後來,先生同鄉-慶如,有間閒置的房子,免費給我們住。住對面的鄰居,是浙江人的李先生一家人。李先生在基隆醫院上班,李太太裹著小腳,走路慢慢的。我一個人帶著小孩,有時沒煮飯,好心的李太太,會端東西給我們吃,對我們母女很照顧。
1952年,先生回到基隆,他不想再過行船人的生活,打算找陸地上的工作。我們就搬到新竹,投靠他的同鄉-秀金,暫時和他們一家人,住在南大路的警察宿舍。
1953年,我們搬離同鄉家,租房子住在西大路。剛開始,我和先生在南門市場,租攤位賣海產乾貨,生意不好就沒做。接著,先生認識一位溫州人,教他製作皮箱,做出來的皮箱也賣不出去,只有再想別的方法謀生。
五、為生活打拼
1955年,次女出生幾個月後,請對面鄰居-賣水果的歐巴桑帶她。我盤下住家門口一間小麵店,開始我的賣麵生涯。街坊鄰居看我人長得「幼秀」(台語),都認為我吃不了苦,預言做不長久。不料一做下去,就整整做了三十六年。先生看到女兒在水果攤上,常哭得滿臉眼淚、鼻涕,歐巴桑也沒理她,心裡很不捨,四個月後,就抱回來自己帶。他學做酸梅湯、橘子水,在夏季,用腳踏車載去給商家寄賣,因不善推銷,銷量不大賺錢有限。先生載飲料去給商家時,腳踏車後面載東西,前面就載二女兒出門。
1957年兒子出生,產後沒幾天,我大量出血,雖找了醫生來看,血還是一直流不止。後來鄰居介紹,去給一位老中醫看,服用了幾帖中藥,才不再出血。坐月子中,先生燉些雞湯幫我補身子。孩子滿月後請奶媽帶,我繼續賣麵維生。兒子在奶媽家住到一歲多,先生將他帶回家。送飲料出去時,腳踏車前面換成載兒子,熟識的商家藍先生,誇他是一位疼孩子的好爸爸。
1958年,農曆12月下旬父親去世,我懷著身孕,先生和我帶著三個孩子,去「牡丹」坑奔喪。
1959年小女兒出生,麵店暫時盤給他人做,我帶她到一歲半後,再把麵店要回來做。我們那個時代的女人較韌命,沒有產前檢查,從老二到老四這三個小孩,都由東門城的助產士-銀官接生。常聽老一輩的人說:「查某人生囝仔,像在賭性命,生得過就麻油香,生不過就四塊板。」(台語唸押韻)生兒子時的血崩,我鬼門關前走一回,更能深刻的體悟這句話。
1970年,終於有了自己的房子。先生和我一起打拼了15年,買下興中街巷內的舊屋,重新翻修後,大約花了30萬元,喬遷新居,請了幾桌客人。
1972年,先生腦溢血中風,昏迷了幾天才醒來。語言神經受損無法發出聲音,經過善心的麵店常客-鄭桑幫忙復健後,才慢慢會說話。
六、人生的變奏曲
1973年,大女兒結婚。她從小就很乖,個性老實忠厚,小學畢業後,自己說:「唸書很辛苦,不要升學」,一直在麵店幫忙到結婚,不曾出門遊玩。熟識的豬肉商介紹他的姪子給小女,看到男孩機靈又勤快,我們夫婦作主,放心的把女兒嫁給他。送女兒一份豐厚的嫁妝,感謝她這些年對家裡的付出。
1974年,因西大路拓寬工程,麵店被徵收拆除,縣府只補償六萬元。我和二女兒去找縣長陳情,只多給二萬元。先生身體欠安沒做事,小孩又正在求學中,日後生活恐怕無以為繼。於是,我租了對面鄰居的房子,繼續開店賣麵,為生活努力打拼。
1975~1979年,先生幾年內中風數次,身體健康每況愈下,我不禁擔憂自己的未來。大女兒經常回家告訴我,女婿和朋友合夥做「染黑」利潤很好,可惜缺乏資金,規模無法擴大,邀我一起投資。看到先生的身體狀況,為了老年生活著想,我和女婿合夥開染黑的工廠。憑著賣麵多年,建立的信用、人脈,我以會養會,招了好多個互助會,以籌湊資金。盤算著只要工廠賺了錢,支付會錢綽綽有餘。兩個女兒在台北唸書,都半工半讀自食其力,兒子大學畢業服役中。
1980年,人算不如天算,工廠的業績,一直拓展不起來。每個月為了籌會錢,我經常挖東牆補西牆,弄得焦頭爛額,真的是騎虎難下。先生疑似罹患失智症,常自己打開家門走出去,迷路回不了家。認識我們的人,會去麵店告知我,在某某地方,看到先生獨自一人,不知要往哪裡去,我急忙放下手邊工作,趕去將先生帶回家。為避免先生經常走失,我賣掉原來住家,貼些錢換了西大路巷底,有鐵捲門的住家。久病的先生,沒力氣將鐵捲門往上拉,我再也不必擔心,半夜收店回家時,還得四處去找回迷路的他。二女兒考上公職,有份穩定的收入,每個月的薪水,都被我拿來周轉。
1981年,有一個月我周轉不靈,籌不出即將支付的會錢,打電話去學校,向二女兒求援,她才警覺事情的嚴重性。她一直勸我面對現實,徹底把所有的借款及會錢清算,總共負債多少。全部算起來,高達四百多萬元,家人都被龐大的數目嚇到了。以我們家當時的收入,即使不吃不喝,也得20年才能還清。家中頓時陷入愁雲慘霧中,不知該如何解決債務問題。
1982年,在求助無門下,我接受兒女們的建議。打算宣告破產,將我們家唯一的財產,住家房子賣掉的錢,打折清償所有債權人,全部債務一次解決,我們去租房子住,大家重新打拼。同年四月,有買主中意房子,打算隔幾天給定金。不料,久病的先生,卻突然端坐家中椅子去世。出殯時,先生同鄉,由鄰居口中知悉家裡狀況,有三位各寄來五萬元,加上收到的奠儀幾萬元,讓我們暫時度過難關。辦完先生的喪事,我揣測:他不願意我們倆辛苦大半輩子,好不容易買下的房子被賣掉,才選擇這時候離開人世。賣房子的計畫因此取消,我拿出誠意跟債權人協商,讓我們以分期付款方式,逐漸清償所有債務。生病多年的先生走了,他最知己的同鄉-庭祥說:「他解脫了,你們也解脫了。」
七、美好的結局
1983年~2009年,二女兒、小女兒陸續結婚,婚後都持續幫忙清償家中債務,經過十多年的辛苦,終於還清全部欠款,無債一身輕的感覺真好。1991年房東要回房子,終止我36年開店的賣麵生活。同年夏天,母親在台北妹妹家去世。休息一年後,我在南外街榕樹下麵店幫忙,上班五年後,1998年因盲腸炎手術,休息了三個月。1999年,我在西大路林老闆的水餃店幫忙,上班到2005年農曆除夕才退休。
雖然,孝順的女兒們要我早點退休,不要那麼辛苦,天生勞碌命的我,根本閒不住。有時老闆的店休息,不必上班待在家裡,我就覺得這裡酸、那裡痛的,渾身不舒服。身體還硬朗時,我寧願出去上班,可以賺錢自食其力,每天和同事們一起工作,充實、忙碌的生活,日子較好過。二女兒要我和她同時退休,陪我四處遊山玩水,我才終止上班。
退休後,二女兒帶我玩了不少地方-如金門、澎湖、花蓮等。我也安排自己的生活,參加台灣民謠合唱團,每週兩天去長青大學唱歌;夏天,去游泳池做SPA;初一、十五去廟裡拜拜,這是我長年的信仰和習慣。有時,去台北或高雄的女兒家住幾天。有熟人邀我出去玩,女兒都鼓勵我參加,幫我出旅費。
我和未婚的兒子同住,大女兒幾乎天天回家,陪我吃中飯,二女兒每隔一陣子,安排帶我去旅遊,小女兒負擔我的生活費。感謝老天爺,活到現在的我,身體還很健康,每天能逍遙、快樂的過日子,人生走到這裡,將近八十歲的我,已經感到很滿足了。
2009年冬天,我的腰椎退化壓迫到神經,有天早上起床時,腰部酸痛得讓我痛不欲生,趕快去掛急診,從此,常常搭計程車去診所復健,酸痛症狀時好時壞,加上原有的膝關節退化,膝蓋不時疼痛,身體的酸痛,經常讓我晚上睡不好,生活品質變得很差。
2010年~現在,2010年7月,我接受二女兒的安排,南下鳳山住進崧鶴樓。現在,我每天早晨,去2樓佛堂做早課,參加畫畫班、日語歌唱班、帶動唱班……等課程,每天都運動,有時打打麻將,生活過得充實又規律。住在這裡,每週有醫生來看診,對於須長期服用慢性病藥的我,覺得很方便。二女婿、女兒有時帶我去旅遊,有時帶我去外面吃飯,二女兒每週四下午來這裡做義工,結束後,到房間和我閒話家常,小女兒定期寄來保健食品,讓我保養膝蓋,漸漸的,我的腰部和膝蓋,不知不覺也不痛了。我想:這是老天爺的安排,要我在老人公寓安享晚年吧!
在鳳山過了兩年多舒適的日子,原本,我希望活得越久越好。但從2013年1月罹患癌症,經過兩次手術和後續的治療後,我改變了想法,只希望癌症不要再復發,讓我能平安順利到終老,就很感恩了。